1楔子京都。正值学子赶考,可是天却像漏了个窟窿,没完没了的雨下个不停。
顾云卿站在运河渡口的石阶上,手里的《论语》被雨打湿了边角,字迹晕成一团团墨花。
他刚从苏州来,船行得慢,错过了宿头,只能在渡口等着。“公子,这雨怕是停不了了。
”船夫在舱内喊了一声,“您要是去弘文馆,还得等这雨停了。
”顾云卿仿佛没有听见船夫的耳语,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那恢弘大气的拱桥。
传说这拱桥乃开国皇帝所造。此刻,雨丝斜斜地织着,将那桥泡成了幅水墨画。
他正欣赏着桥,忽然听见“嗒、嗒、嗒”的声响。是木屐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,混着雨声,
格外清越。抬头时,正撞见那声音的主人。女子撑着把竹骨油纸伞,伞面是素净的米白色,
被雨打湿的地方,透出点竹篾的青。她穿着身青灰色道袍,领口袖口滚着细窄的黑边,
走在湿漉漉的拱桥上,像一朵被雨洗过的玉兰,清得发透。风掀起她道袍的下摆,
露出截皓白的脚踝,踩着双浅棕色木屐,每一步落下,木屐齿叩在石板上,
都像敲在他心尖上。女子走到桥尾时,似乎察觉到他炽热的目光,微微侧了侧脸。“公子?
”她轻声唤道,雨珠顺着伞沿滚下来,落在她眼睫上,亮得像碎星。
“你的衣服湿了……”她声音清润,像檐角滴落的雨珠。顾云卿像是看得痴了,
他的衣角已被雨水打湿,却浑然不觉。他心念一动,“多谢姑娘提醒。”女子笑了,
眉眼弯弯如新月,手里还攥着半截断了的画轴。顾云卿注意到她手中的画卷,
“不知这幅画可否供小生一观?”女子微微颔首。拾起画卷,
见上面是幅未完成的《松鹤延年图》,笔触灵动,竟与自己家中祖传的那副真迹不谋而合。
“姑娘好画技。”顾云卿赞叹。女子脸颊微红:“不过信手涂鸦罢了。”那天的雨下了很久,
两人在渡口里谈诗论画,竟忘了时辰。临别时,女子将那幅画赠予顾云卿,
“今日与公子一见,甚觉十分有缘,公子若不嫌弃,便留着这幅画吧。”顾云卿欣然接过。
船夫目睹这一幕,待到女子走后,忍不住啐了口唾沫,咂摸着嘴说,“这位公子,
你可要小心。方才那姑子,那模样,那做派,说是仙女也有人信……可是你不知道,
那姑子名唤沈清雪,就住在前方的清虚观里,做的是坑人害人的勾当。
”“原来她名唤沈清雪……是吗?”顾云卿望向烟雨朦胧的湖面,叹口气,有些相遇,
来得猝不及防,去得也悄无声息。可是那女子却在他的心上,洇开了一片永远的湿润。
他不知道,这一眼,是缘,也是劫。就像这京都的雨,热烈地落下来,能把人的骨头都砸软,
也能把心泡烂。2雨沾白袍:顾云卿弘文馆,夜。我揣着刚誊抄好的策论草稿,
指尖还沾着墨香,却没半分心思再看。我脑海中不断浮现那天在渡口遇见沈清雪时的情景,
她青灰色道袍扫过石阶的样子,像根细针,扎得我心头发痒。
这弘文馆原是我静心备考的地方,如今倒成了心魔滋生的巢穴。终于,我忍不住内心的躁动,
去了清虚观。翻墙进她那间静室时,瓦片在脚下簌簌响。沈清雪正坐在窗边卸妆,
蔻丹染红的指尖捏着支银簪,见我进来,只挑了挑眉,丝毫不见惊讶。我反手闩上门,
墨香混着她发间的冷梅香缠在一起。她道袍的腰带被我扯断时,她笑出声,
指尖划过我衣襟:“仔细些,这袍子破了你这穷书生可赔不起。”烛火晃得厉害,
她鬓边的碎发沾着汗,月白的料子湿了大半,倒像淋了场春雨。我抵着她的额,
听她喘着气说:“没想到你这书呆子,做起这事来倒不含糊。”话没说完就被我堵了回去。
窗外的竹影摇得疯,像要把这静室里的荒唐都抖落出去。她指甲掐在我背上时,
我忽然想起行囊里的《春秋》,想起家里寄来的信,说秋闱将近,让我务必清心寡欲。
可眼下,她眼尾那点痣在烛光里颤,我只想把这道袍,把这观里的清冷,都揉碎了吞下去。
事毕时,她蜷在我怀里翻我的策论,指尖点着“存天理,
灭人欲”几个字笑:“顾公子写得真好,就是做起来……”我咬了咬她的耳垂,
听她闷哼一声:“清雪,在你这儿,没什么天理人欲。”正闹着,门外忽然传来轻咳。
沈清雪的脸瞬间白了,推我的力气大得惊人。我慌慌张张套着月白色的衣袍,
就见门被推开条缝,观主魏承煜就站在那里,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不屑。他没进来,
也没说话,只目光扫过散在地上的道袍,扫过我来不及系好的腰带,最后落在沈清雪脸上。
沈清雪猛地坐直了,抓起被角遮着身子,指尖抖得厉害。我挡在她身前,
喉头发紧:“魏观主……”魏承煜只是盯着我冷笑:“顾公子可是来赶考的?
“我……”我说不出话,只觉得内心羞愧,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了。“哼,
我们清雪也是你这样的穷书生能染指的?”魏承煜说完视线在沈清雪身上停留片刻,“清雪,
你可不要忘了静安长公主的吩咐。”此言一出,我分明看见沈清雪的脸白了片刻。“清雪,
明日起,你就不要出门了,省的再招惹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人。”他说这话时眼神分明看向我。
我的头埋得更低了。紧接着,魏承煜看向沈清雪眼中透露出深深的阴冷和警告,“清雪,
莫要再自掉身价,坏了长公主的大事。”说完,他转身而去,门被重重带上,
静室里只剩下烛火噼啪响。沈清雪忽然笑了,抓起我的策论扔在地上:“你看,
我说什么来着?书呆子,玩不起就别碰。”我捡起纸页,上面的墨迹被风吹得发皱。
窗外的月光漏进来,照在她露在被外的肩膀上,像覆了层薄霜。我忽然想起初见时,
她在观前扫落叶,道袍素得像雪。原来这雪底下,藏着能烧起来的火。而我这趟赶考路,
竟一头栽进了这火里,连带着那满脑子的圣贤书,都烧得只剩灰烬。
3蜜糖砒霜:沈清雪雨丝,细得像针,密密地织着天幕。我倚在静室的窗边,
看檐下水滴砸在青石上,碎成千万瓣。指尖的蔻丹,红得像血,点在青灰的道袍上,
刺眼得很。这身袍子,是清虚观的壳,也是我的囚笼。魏承煜刚从我的静室出去。
他身上那股子熏人的暖香,混着雨水的潮气,黏腻地缠在空气里。他回头,
油腻的手指划过我的下巴,像蛇信子舔过。“清雪,今晚静安长公主府上有贵客,
你……好好准备。”他笑,眼里的算计比雨水还凉。我垂下眼睫,
只看见他袍角沾上的几点墨痕,是我方才“不小心”碰翻的砚台。他不在乎,
他只在乎那些贵客丢下的金叶子,叮当作响。“知道了,观主。”我的声音温顺,
像拂过莲叶的风。然而,我的心却像块沉在寒潭底的石头。就在这时,
我看见了竹影深处的那抹月白身影。他站在那里,不知多久了。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,
贴在苍白的额角。顾云卿。那个总爱招惹我我的书生,那个不知何时走进我心底的少年。
他看着我。眼神里有痛,有不敢置信,像被最信任的云彩狠狠扎了一刀。因为我羞辱了他。
我说他是鸡鸣狗盗之徒。他说我是水性杨花的女人。是啊这身道袍下的骨血,
早已被这清虚观的香火熏得又冷又硬。是啊,我是酒,是烧喉的烈酒,
不是他想象中的江南烟雨。魏承煜也顺着我的目光瞧见了。他咧嘴一笑,露出森白的牙,
故意扬高了声:“哟,顾公子?又来了!不会又是来寻我们清雪姑娘谈诗论画的?
我们清雪姑娘的‘才情’,要价可高着呢,怕不是你这种人……负担得起?”“负担”二字,
他咬得极重,像淬了毒的针。我看见顾云卿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,指节泛白,青筋毕现。
像一块温润的寒玉,骤然裂开缝隙。竹叶在风里沙沙地响。雨更密了。这清虚观,
哪里是清净地?分明是静安长公主网罗朝臣、窥探权柄的蛛网。我,
还有那些被买来的“道姑”们,不过是网中挣扎的虫豸,
用身体取悦那些道貌岸然的“香客”。那些下了朝的官袍禽兽。
魏承煜收了顾云卿不知何时递上来的银票,心满意足地走了,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。
空气里只剩下雨声,和他急促压抑的呼吸。我却转过身,不再看他。
我指尖的蔻丹在微暗的光线里,红得妖异。“顾公子,”我的声音比雨水还凉,“这地方,
不是赏云的路。是泥沼,沾上了,就洗不干净。走吧,趁你的鞋,还没脏透。
快去**的正式吧。”竹林深处,那抹身影,剧烈地晃动了一下。像被狂风撕扯。我知道,
有什么东西,从这一刻起,碎了。4红梅滴血:沈清雪雨,断断续续下了三日。
像是把清虚观的青石板都洇成了深灰色,霉气混着劣质熏香,钻进骨头缝里。魏承煜又来了。
这次,他脸上的褶子都透着餍足的油光,指关节敲着桌面,哒、哒、哒,像催命的更漏。
“啧,顾云卿那个穷小子,真是豁出去了。”他咂着嘴,从袖笼里摸出一张薄薄的纸,
轻飘飘甩在我面前的经案上。那不是银票,是当票。墨迹淋漓,刺得我眼疼。
上面赫然写着:前朝御赐墨宝《松鹤延年图》一幅。
松鹤延年图……是苏州顾家书香门第最后的体面,顾老爷子半生清贵的命根子。如今,
它躺在冰冷的当铺里,换来的,不过是魏承煜口中一个轻佻的数字,
和一句更轻佻的话:“清雪,顾家那个小子说想要赎你。”赎我?
我的心口顿时像被那当票的尖角狠狠剐了一下。顾云卿啊顾云卿,你这是何苦?你可知,
你典当的不是一幅画,是你顾家的脊梁,是你父亲悬在梁上、视若性命的那口气!
为什么我会这么生气?那是因为我了解顾云卿的来历,我和他有着惊人的相似曾几何时,
我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子,只因父亲被奸臣陷害,全家被发配为奴,
我才不得已入了清虚观的门,成为了静安长公主的一颗棋子。可是,顾云卿不知道这些,
他也不该为我当掉传家之宝。我看见魏承煜的手指,贪婪地抚过当票上的数字,
像毒蛇***猎物。“清雪,今晚,长公主要见你。”魏承煜话锋一转,眼神陡然变得阴鸷,
“工部那位老尚书……点名要听你新谱的曲子。清雪,你知道该怎么做。
顾家小子的‘心意’,我替你‘收’下了。”他故意加重“收”字,
像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锯。他满意地揣着当票走了,
留下满室令人作呕的铜臭和更深的绝望。赎我?这清虚观是静安长公主锁住朝臣的黄金笼,
钥匙在紫禁城最深处,沾着血。顾云卿,你倾家荡产,不过是往这无底洞里,
填了一把注定被吞噬的薪柴。傍晚,雨势转急。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,噼啪作响,
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疯狂叩门。我坐在铜镜前,细细描画。黛青扫过我的眉峰,
胭脂晕开在我苍白的颊边,我的唇上点着最艳丽的朱砂。镜中人,眉眼含情,唇角带笑,
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***。只有我的眼底深处,始终带着一片荒芜死寂。
顾云卿终究来了。他没有撑伞,浑身湿透,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片残云。
那件曾如新竹般挺括的衣衫,此刻皱巴巴地贴在身上,勾勒出少年单薄得近乎嶙峋的肩骨。
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发梢、苍白的脸颊往下淌,分不清是雨还是泪。他站在廊下,
隔着雨幕看我,眼神滚烫,带着孤注一掷的灼热和……卑微的祈求。“清雪……”他开口,
声音嘶哑得厉害,被雨声打碎,“我……我当了我家的画。
魏观主说……说……”他喉头滚动,后面的话哽在雨里,
“只要你愿意跟我走……”他说完眼神亮得惊人,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。我站起身,
清灰的道袍拂过冰冷的砖地。指尖的蔻丹在昏黄的烛光下,红得像心头刚沁出的血珠。
我走到他面前,离得很近,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雨水气和……一丝绝望的尘土味。廊外的雨,
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灰网。我看着他,看着这片为我坠落的云。他眼底那簇微弱的火苗,
像寒夜里最后一点萤光,可怜又可笑。我的心,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,***,碾出血沫。
可我的脸上,却绽开一朵比牡丹更艳、比***更毒的笑。“顾公子,”我的声音,
刻意拖长了调子,像浸了蜜糖的冰锥,又甜又冷,“那幅画啊……观主跟我说了。前朝御笔,
确实值钱。”我轻轻抬手,用染着蔻丹的指尖,拂去他肩头一片湿透的竹叶。我的动作轻佻,
带着狎昵。他的身体猛地一颤,像被烫到。眼中的火苗,倏地跳动了一下。我凑近他耳边,
吐气如兰,带着熏香的甜腻,说出的话却字字淬毒:“可是啊……云卿,
”我第一次唤他名字,却是在这种时候,带着残忍的戏谑,“你当了你家的传家宝,
换来的这点银子……够做什么呢?”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,连唇上的血色都褪尽了。
“你知道工部的张尚书大人,昨夜赏了我什么吗?”我退开一步,歪着头,笑得天真又放荡,
从袖中拈出一片薄薄的金叶子,在指尖把玩,金光晃得他眼睛生疼,“喏,就这样的叶子,
他随手就丢了一把呢。”“还有丞相府的二公子,”我继续慢悠悠地说,
欣赏着他眼中光芒寸寸碎裂,“他许诺,下月就替我赎身,接我入府,
做个清闲的‘雪夫人’呢。”我刻意加重“雪夫人”三个字,
像把盐狠狠撒在他血淋淋的伤口上。“云卿啊,”我叹息般唤他,
眼神却像看一件不合时宜的旧物,“你很好,干干净净,像块没雕琢的玉。
可我这人……天生就爱金玉满堂,爱烈火烹油。
你这点微末的‘心意’……”我掂了掂手中那片冰冷的金叶子,又看了看他湿透落魄的样子,
红唇勾起最残忍的弧度,“……连我裙角上沾的泥,都洗不干净呢。”“回去吧。
”我最后说,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冰凉,像檐下滴落的雨水,“回你的苏州书香门第去。
别让你的老父亲……再为你这不肖子,呕出最后一口血了。这泥沼,不是你该来的路。
”说完,我决然转身,不再看他一眼。我青灰的道袍在湿冷的空气里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。
指尖的金叶子被我攥得死紧,边缘深深嵌入掌心,带来尖锐的痛,
却压不住心口那片更深的、窒息般的麻木。我身后,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哗啦啦的雨声,
铺天盖地,像一场盛大的葬礼。许久,许久。我听见一声压抑到极致的、野兽般的呜咽。
像濒死的小兽,被生生折断了脊梁。接着,是他踉跄离去的脚步声,跌跌撞撞,
重重踩在积水里,溅起绝望的水花。每一步,都像踩在我心尖上。
那个怀揣着理想上京赶考的少年,终于被这污浊的雨,彻底打散、湮灭、拖入了无边的泥泞。
我僵硬地站在原地,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雨幕尽头。顾云卿被我那淬毒的言语刺穿,
消失在暴雨中。廊外,雨帘如注。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蔻丹的红混着更深的红,
无声地滴落在青灰的衣襟上,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。碎了。这次,碎的不仅是他的心,
还有我那点藏在道袍最深处、妄想触碰光明的、可怜又可笑的微末念想。
5血雨未停:沈清雪雨,下疯了。像是要把整个肮脏的世道都冲刷干净,
又像是为谁提前哭丧。檐角的铁马在风里撞得叮当乱响,像无常催命的铃。
顾云卿消失后的第七日,道姑云芝——也是我的竞争对手,她像只嗅到血腥味的雀儿,
蹦跳着钻进我烟雾缭绕的静室。云芝脸上涂着新学的胭脂,红得俗艳,
眼底却闪着淬了冰的兴奋。“哟,清雪姐姐!你还不知道吧!”她压着嗓子,
气息却喷在我耳畔,带着劣质香粉的甜腻,“苏州顾家……就是你的那个情郎的那个顾家,
完了!”我拨弄琴弦的手,几不可查地一滞。冰冷的弦丝勒进指腹,细微的刺痛。
“听说顾老爷子……殁啦!”云芝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,
“听说是急火攻心,一口血喷在祖祠的匾额上,当场就……啧啧,
那匾上‘诗礼传家’四个鎏金大字,糊得跟凶案现场似的!
”“砰啷——”手边的青瓷茶盏被我衣袖带翻,滚落在地。上好的雨前龙井混着碎瓷片,
狼藉一片。褐色的茶汤,像凝固的血。云芝吓了一跳,随即又凑上来,
眼睛亮得惊人:“姐姐心疼茶盏了?哎呀,一个杯子罢了!你是没瞧见那顾云卿……哎哟,
听说披麻戴孝跪在灵前,脸白得像糊窗户的纸,眼神直勾勾的,跟丢了魂的木头人似的!
都说……都说他是被他爹的魂勾走了,报应!谁让他为了个……嘻嘻,把祖宗的脸都当了呢?
”她后面的话,我知道是在笑我。在她不经意的口气里,我听见了幸灾乐祸,
就像毒蛇在吐信。我心口那块寒潭底的石头,骤然裂开,涌出滚烫的岩浆,
灼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抽搐。
松鹤延年……诗礼传家……顾老大人悬梁自尽般的清傲……全碎了。碎在我染着蔻丹的指尖,
碎在我那些淬了蜜糖的毒话里。是我。是我亲手,把那根压垮骆驼的稻草,
狠狠扎进了老人家的心窝。6暗夜送银:沈清雪静室里熏香浓得呛人。魏承煜刚走,
留下一个“伺候好御史大人”的命令,和一股令人作呕的暖香。我像个被抽掉骨头的偶人,
瘫在冰冷的蒲团上。窗外,是沉沉的黑夜。顾云卿……那片被打散的云,如今落在何处?
是蜷缩在冰冷的灵堂角落,守着那口漆黑的棺椁?
还是……已经一头扎进了护城河那污浊的水里?这个念头像毒蛇,瞬间缠紧了我的咽喉。
窒息。不行。绝不能是护城河!那片泥沼,已经吞噬了他父亲,不能再吞噬他!他该活着,
哪怕像条野狗一样活着,也比变成一具泡胀的浮尸强!一股从未有过的热血冲撞着我。
我猛地爬起来,赤着脚踩过冰凉的地砖,奔向角落那个积满灰尘的旧经柜。
我的指甲抠开最底层的暗格,里面藏着我用血泪、用强颜欢笑换来的,
唯一一点干净的东西——几张薄薄的银票。这是我偷偷攒下的赎身钱,
也是带着我体温的、微末的念想。是我妄图逃离这黄金囚笼的、微弱的银票。现在,
它得变成另一条命。我把银票紧紧卷起,塞进一个最普通的素面荷包里。指尖冰凉,
微微发颤。该找谁送去?魏承煜的眼线无处不在。我像困兽,在冰冷的静室里打转。
窗棂被极轻地叩了三下。是小道童明月!那个总是沉默、眼神干净得像山泉的孩子。
他认得顾云卿!他是我唯一能抓住的、干净的稻草。我扑到窗边,猛地推开一条缝。
冷风裹挟着雨腥气灌进来。明月小小的身影缩在檐下,像只淋湿的鹌鹑。
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,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了然和悲悯。
“清雪姐姐……”他声音细若蚊呐,带着湿气。“明月!”我几乎是扑过去,
把那个素面荷包死死塞进他冰冷的小手里,力气大得吓人,“拿着!快去苏州顾家!
找顾云卿!什么都别说,把这个给他!快!别让人看见!”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
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。明月看着我,又看看手里的荷包,重重点头,
小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浓稠的雨夜里,像一滴水融入墨海。我死死扒着冰冷的窗框,
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。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,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。心,
悬在万丈深渊之上。这点钱,杯水车薪。但至少……至少能让他买口薄棺,葬了他父亲,
或者……买几顿饱饭,熬过这蚀骨的寒冬?又或许是为我刺伤他的那些恶毒言语赎罪?雨,
更大了。砸在瓦片上,像无数鬼魂在嚎哭。7灵堂血誓:顾云卿苏州,顾家灵堂。
素白的幡,在穿堂风里无力地飘荡,像招魂的旗。烛火昏黄,跳跃着,
将顾云卿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,投在冰冷的墙壁上,像一尊沉默的、濒临破碎的雕像。
他跪在蒲团上,孝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,衬得人形销骨立。脸颊深深凹陷下去,颧骨高耸,
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。曾经清澈如水的眸子,此刻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,
干涸得没有一滴泪。灵前那口黑沉沉的棺木,吸走了他所有的光。灵堂里死寂。
只有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“噼啪”声,像生命最后的叹息。一阵细碎的脚步声,
带着湿漉漉的水汽,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。顾云卿毫无反应,像一截枯木。
“顾……顾公子?”一个刻意放软、带着甜腻试探的女声响起。居然是云芝。她没打伞,
小说《孽镜台前》 孽镜台前精选章节 试读结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