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问自己。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,只有风扇的嗡嗡声作为回应。为了那张印着“本科”的纸?为了证明给谁看?给那个空号的父亲?给那个永远在忙的母亲?还是给那些在他打工时冷眼相待的人?不。他们不在乎。从来都不在乎。他活着,或者死去,对他们而言,或许只是饭桌上的一个话题,或是叹息一声后便抛之脑后的琐事。他韩冰,从父母离婚各自奔赴“新生活”的那一刻起,就已经是一个被遗弃在角落的、无关紧要的物件。他的存在,对这个世界而言,本就是多余的。
既然如此…
一个念头,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,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心。冰冷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令人颤栗的诱惑。既然生命只剩下倒计时三个月,既然所有的责任和期待都已化为泡影,既然他注定要被这个世界遗忘…那他为什么还要继续扮演那个被生活抽打的陀螺?为什么还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“未来”耗尽最后一丝力气?
*为什么不…做回韩冰自己?*
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震。不是兴奋,而是一种巨大的、几乎将他淹没的虚无感。做回韩冰自己?那个韩冰是谁?除了打工、计算、忍受头痛和孤独,他还剩下什么?他有过梦想吗(应该有吧)?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纯粹的、属于自己的渴望吗?好像…一片空白。
但有一点是清晰的:他不想再被“学费”、“生活费”、“未来”这些沉重的枷锁束缚了。他不想再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。他只想…在最后的时刻,卸下所有。哪怕只是像一片羽毛,在坠落前,能感受一下风的自由。
他的目光,再次落回手机屏幕上那串数字:
*8013.52*
这不再是学费,不再是生存基金。这是他韩冰,用十九年人生,尤其是这三年血汗,换来的…最后的自由。
他需要这笔钱。不是用来续命,而是用来买断这最后三个月的、只属于他自己的时间。没有目标,没有计划,没有必须完成的心愿。他只是想…离开这里。离开这个充斥着霉味、锈味、计算和绝望的牢笼。去哪里?不知道。做什么?不知道。他只想用这具残破的躯体,去感受一下这个世界,在他彻底消失之前。像一个幽灵,无声地掠过,再无声地消散。
就在这时,一阵更急促、更不耐烦的敲门声响起,伴随着房东王大爷标志性的大嗓门:“韩冰!306韩冰!在不在?房租!月底了!”
韩冰猛地从思绪中惊醒。他迅速地将桌面上的诊断书、影像报告、通知书都收拢起来,塞进桌肚深处。只留下账本和手机。他深吸一口气,站起身,走过去开门。
门外的王大爷穿着那件发黄的白汗衫,手里拿着个油腻腻的记账本,眉头紧锁:“我说你小子,叫半天不开门!这个月房租450,加上上个月水费超了点儿,算你15块,一共465!赶紧的!” 他伸出粗糙的手掌。
韩冰看着他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决绝。“王大爷,”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,“这房子…我不续租了。月底到期我就搬走。”
“啥?” 王大爷一愣,手里的蒲扇都忘了扇,“不租了?你…你不是考上大学了吗?不念了?” 他狐疑地打量着韩冰苍白的脸。
“嗯。不念了。” 韩冰简短地回答,语气不容置疑。他从裤兜里掏出那个磨旧的廉价钱包,从里面数出五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,递过去,“这是这个月的房租,450。水费15块,我现在给你。” 他又从零钱格里数出十五块钱硬币,放在王大爷粗糙的手掌上。
王大爷看着手里的钱,又看看韩冰那张过分平静、毫无血色的脸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解和一丝…或许是极其微弱的惋惜?他撇撇嘴,把钱揣进汗衫口袋:“行吧行吧,年轻人,路是自己选的。月底前搬干净啊,别留破烂儿!水电表我最后一天来抄!” 他摇着蒲扇,嘟囔着“现在的年轻人啊…”,踢踢踏踏地下楼去了。
门再次关上。韩冰背靠着门板,听着脚步声远去。他走到桌边,拿起手机,点开通讯录。手指在屏幕上滑动,掠过那个早已是空号的“父亲”名字,最终停留在“妈”的名字上。他盯着那个字看了几秒,眼神复杂,最终归于一片深潭般的平静。
通讯录里,剩下几个打工店老板的名字和几个标注为“快递”、“外卖”的联系人。
他放下手机,目光落在那本软皮抄上。他翻到记录着今天支出(302.3元)的那一页,在下面重重地划了一条横线。然后,在横线下方,写下一行新的字:
*可用资金:8013.52 - 302.3 - 465(房租+水费)=7246. 22元*
*目标:支撑三个月
他看着这行字,指尖在“目标”两个字上轻轻划过。一个如此抽象、如此奢侈,又如此沉重的词。
他需要处理掉这里的一切。轻装简行。
他站起身,走到墙角那两个塑料收纳箱前,打开盖子。里面是他全部的家当:几件洗得发白、同样款式的廉价T恤和长裤;两件旧外套(一件稍厚点的棉服,一件薄夹克);几双袜子;一个旧洗漱包;一个用了很多年的塑料饭盒;几本高中教材和习题册;还有一个铁皮饼干盒,里面装着一些杂七杂八的“宝贝”:几张褪色的童年照片(父母离婚前的合影,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)、一枚小学运动会得的铜牌、几颗形状奇怪的鹅卵石、一个生锈的钥匙扣…
他蹲下来,开始整理。动作不快,但异常利落。能穿的衣服,叠好,放在一边。教材和习题册,整整齐齐摞好。那个饼干盒,他打开看了一眼,里面那些承载着模糊童年记忆的小物件,此刻看起来如此幼稚而遥远。他拿起那几张褪色的照片,上面那个被父母夹在中间、表情僵硬的小男孩,像一个陌生的符号。他看了几秒,手指微微用力,将它们揉成一团,扔进了旁边一个准备装垃圾的破塑料袋里。铜牌、石头、钥匙扣…也一并扫了进去。饼干盒空了,只剩下铁皮冰冷的触感。
他把叠好的衣服、教材、饭盒、洗漱包、空饼干盒,整齐地放进一个相对干净的大号编织袋里。这是他打算处理掉的“有用”物品。剩下的,就是真正的垃圾和那个装着“童年遗迹”的塑料袋。
做完这一切,他额头上又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,太阳穴的钝痛隐隐有加剧的趋势。他走到桌边,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凉白开,目光再次落在那张诊断书和止痛药处方上。
药…他需要药。支撑他走完这最后三个月的“燃料”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