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看着坦诚相告的行一,明明很高兴他非我不可,却又止不住的眼泪往下掉。
他对我的好,不过有所图。
我放缓了声调问他,「你只当我是条工具蛇?」
行一摇头,「刚开始是,后来不是。」
这句「不是」,点燃了我骤然灰败的丝丝期望,连呼吸都轻而又轻。
「那你……喜欢我吗?」
行一认真思考了半响,认真摇了摇头。
他说,「我的喜欢,非你所想那般。」
心里很疼,比初次化形还疼。
我压制住自嘲的笑,「你现在如实相告……是已经吃定了我离不开你?」
「你问,我便答。」
行一平静的指出他所认为的事实,「再者,是我离不开你。」
我忍不住笑了起来,笑到捂腰抽搐,笑到泪水模糊了视线。
像个穷途末路的赌徒,明知会输得彻底,却牢牢揪着「离不开」几字,像握住了最后的筹码。
行一静静地看着我,嘴唇阖动了几下,说出的话和他一样冷漠无情。
「你若不愿,我便不会强迫。」
「但你必须待在我身旁……」
心理防线彻底崩塌,我已听不清他又说了什么。
只记得跌跌撞撞地抹着眼泪闷头往前冲,跑到半路又怕他鬼火再次作祟,不争气的躲进了灌木林里。
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。
9
夜里落了雨,我在林中冷得瑟瑟发抖。
再醒来时,我已身处灵隐寺的禅房里,听见了远处的钟声幽幽。
敲门声响起,门外僧人前来传话。
「施主刚醒,想必已经饿了,行一师祖让我带您前去用膳。」
我打开门,一言不发的打量这个名唤释净的小沙弥,他同样也在好奇的打量我。
「行一大师呢?」
「行一师祖正在刑戒堂里领罚。」
我在刑戒堂外踌躇了许久,来来往往的僧人都朝我双手合十行了一礼,彷佛都不知道行一是因我而破戒受罚。
我耷拉着脑袋,自责不已。
是我被迷了心,竟没想过这万年来行一既然能平安渡过,定是有压制的法子。
我以救他为名放纵了自己的欲望,却连累他受罚。
「走吧。」
行一看起来并无大碍,语气也如从前一般温和,彷佛有隔阂的只我一人。
我抿了抿唇,问他,「第一次消失,也是回来领罚吗?」
「是。」
我顿感愧疚,竟不知该如何继续生气。
行一好似知道我在想什么,大手落在我发顶揉了揉,试图安抚我的思绪。
禅房外,我看着行一挺拔的背影,好奇地问释净:
「修杀戮道,也需要每日静心打坐吗?」
释净了然一笑,朝我解释,「许是习惯使然,师祖从前乃慈悲道,后来不知什么原由入了杀戮道,我们都想知道原因。」
我想起了东海时他老神在在说的那句话,憋笑着替释净解了惑。
「我佛不渡脑残。」
释净轻声念了一句,同样忍俊不禁。
「佛由心生,师祖他确是随心而行了。」
杀戮道因战而生,集世间恶念,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。
而以杀戮道入大成的,这世间唯他一人。
损失不起。
10
在灵隐寺的日子平淡而惬意,我和行一默契地没再提过那些不开心。
我是刻意地回避,他是真的不在意。
灵隐寺的僧人都对我的存在接受良好,哪怕我和行一仍旧睡在一处,也没谁提出过质疑。
我问释净,「就算大师地位超然,这也算是破了戒吧。」
释净看我的眼神清明。
「你本体乃极寒之物,于师祖是唯一修补的法子。」
「灵隐寺众僧人苦等了你万年。」
能在此安稳住下,全是因为我在所有人心中,只是一方解药。
嘴角的笑意隐去,我不甘地低声强调,「我与他有过夫妻之实。」
释净不在意的摇摇头,给我讲述了一段过往。
当年鬼蜮以幽冥鬼火试图颠覆苍生,无数大能就此陨落,是行一以本体为血引,抢夺幽冥鬼火炼化整个鬼蜮,将其封印在菩提子之中。
幽冥鬼火无法炼化,行一无时无刻都在承受着灵府灼烧之痛。
严重时,会迷失心智……
释净澄澈的目光看着我,「我们都知道的,那是逼不得已的破戒。」
眉间的那一抹红,是心智被影响下的妄念。
是他,又不是真正的他。
我垂眸不语,等着行一缓步向我走来,他朝我招手。
「来。」
苦涩的笑笑……
我好像一条痴心妄想的狗。
11
房门「吱呀」一声阖上,我熟练地脱鞋上床,充当人形降温器。
行一坐于床边,垂下眉眼中不知藏了什么情绪。
半响,他说,「你好奇什么,便来问我。」
我明了,今日和释净的闲聊入了他的耳,兴许惹他不高兴了。
我解释道,「只是随便聊聊,不是故意打探你的过往。」
行一倏地转头看我,抿着唇不再作声。
从那张淡然如水的脸上,我竟看出了一丝不开心,随即摇摇头,遏制住胡思乱想。
只是里里外外,还是透露出微薄的苦楚。
行一主动揽我入怀,「我说过,你若不愿,便没人强迫得了你。」
我的神明,果然慈悲。
日子日复一日的过,渐渐地,灵隐寺部分僧人开始对我有些不满。
起因是行一在讲佛时吐了血。
主持明镜大师头一次见了我,他与行一不同,说话弯弯绕绕的听不懂。
「万物皆有缘法,缘起时起,缘尽还无,不外如是。」
明镜大师笑眯眯地看着我,「施主可明白?」
不明白,但又感觉很重要。
我在夜里问了行一,他并未给我解释,只给了我回复。
我听懂了,但不敢相信。
哽咽着问他,「你是要死了吗?」
行一淡泊平静的眼里掠过了一丝疼惜,他认真的看我进眼里,用我看不懂的眼神。
「我不会死。」
行一不会骗我,释净也说过我能救下他。
再见明镜大师时,我便安心的将行一那句回复原封不动的说给他听。
「万物皆无常,有生必有灭,不必执着于生灭。」
明镜大师眼波一闪,没再多说什么。
只神情染上杞人忧天的悲悯。

释净再一次看着我欲言又止后,我终是说服了自己。
能陪在他身边就好,其余的别再肖想。
当晚,我再次褪下了衣裳。
行一静静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,制止了我欲解他僧衣的手。
我知道他的意思,不容反驳地吻上了他的唇角。
「没人逼我,是我自愿的。」
行一冰冷的脸色,渐渐染上温暖的春意,他紧紧将我拥进怀里。
「这样就够了。」
翌日,行一不见了踪影。
灵隐寺的僧人都瞒着我,我也意识到了事情并不如我想的那般简单。
「你是在拜佛,还是在拜你的欲望。」
我跪在佛前没回头,只淡淡问他,「佛何时说过,信他者须得万物皆空?」
明镜大师笑了笑,轻声嘀咕。
「你们可真是……」
「他已做了决定,便不会再见你。」
「明日我会送你回繆林山。」
我点了点头,起身离开。
「花梨姐姐,不是我不告诉你,实在是师祖告诫过……」
我拉着释净不让走,任他各种说辞我也不放,只一遍遍地问他,「你说过我是唯一修补的法子,是什么意思?」
释净为难地看着我,「我说这话时,并不知晓师祖未曾与你提起过。」
架不住我的恳求,释净终是松了口。
菩提子乃可助修行的佛家法器,结于万年菩提树,可它却是替代品。
真正的菩提子生长于极寒雪山中,非菩提树之实也,世间早已寻不到。
而行一,是最后一株菩提子。
我是他的伴生物,也是他的守护蛇。
菩提子之所以难寻,是因为我的晶霜蛇身缠绕,隐他于皑皑雪山中透明无形。
除此之外,我唯一的作用是修补他的残缺。
以我之身。
13
草木修行万年难开灵智,晶霜蛇毫无灵智,而行一是灵智本身。
他化为人那一刻起,我冻结成冰,早已无用。
直到行一封印了幽冥鬼火,他感应到自身劫数,迫不得已将出生地繆林山下了重重禁制,只为了将我再次孕育。
前十几次里,我出生即亡。
直到最后一次,行一用自己的血浇灌了我长达千年,才得以开花结果。
谁都没料到,我竟开了灵智,还化了人形。
我问释净,「大师他若还有时日,可否能炼化幽冥鬼火?」
释净告诉我,菩提子可净化一切魑魅魍魉,然五行属木被幽冥鬼火压制,晶霜蛇属水,能灭幽冥鬼火。
我于他是滋养的水源,亦是能填补他五行上的短缺。
正如行一所说,这样就够了。
我去求了明镜大师,让他带我去了镇妖塔。
第十八层,名为「诛」。
透过观思镜,我看见行一两手腕间被寒铁紧锁,盘腿席地而坐,依旧是那副淡泊平静的模样。
我苍白着脸问主持,「为何这样对他?」
明镜大师一声叹息,「如若压制不住,他便是苍生最大的劫。」
行一眉心痣红得似血,他就坐在那,背负着苍生的劫难。
我深吸口气,问,「如果压制不住呢?」
「诛。」
「他说的?」
「是。」
恍惚间,我听到行一淡然如水的声音,「我说过,你若不愿,便没人强迫得了你。」
我笑了笑,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。
「我不同意。」
我的神明,由我来守护。
14
繆林山禁制前,明镜大师和释净前来送别。
「你想好了?」
我点点头,「您愿意带我去看他,不就是知道我会作何选择吗。」
明镜大师笑容一僵,半响,朝我双手合十行了一礼。
「为天下苍生,委屈施主了。」
我笑笑,并未接话,转身走进了繆林山。
这里不再有四季变化,眼之所及全是一片白雪茫茫,是它原本的样子。
山里的精怪全都消失了,只有万年前陨落的无数大能,他们在灰飞烟灭前,自愿将仅剩的一抹神魂封存在了这座雪山。
山顶苍狼,梅花妖,还有蛇妖慕灵等等,皆唤醒了神魂。
他们都在等我,等彻底的消亡。
我看向虚空中的幻影,深深的鞠了一躬,与他们比起来,我的牺牲实在算不了什么。
苍狼……
不,惠远大师朝我颔首,「苍生有你,是幸。」
我自知自己没有那么大的格局,淡笑着朝他摇了摇头。
「你们为苍生,我只为行一。」
惠远大师一愣,不再与我多言,转身坐进了八方护阵的乾字方位。
我最后看了眼小破庙,走入了连环阵中。
第一阵,人生幻灭。
此阵所化皆为实物,行一需得神魂入阵,在此阵中以一人之力杀掉被封印的鬼蜮之人。
我在虚无中等了很久,直到一束光从远及近四散开来,照亮了我所处的幻境。
这是行一的灵府,到处都是幽冥鬼火肆掠过的痕迹,仅靠着本体残根苦苦支撑。
我能看见,说明行一来了。
正想寻他,抬眼时落入他静静看我的眼眸里。
15
我没再犹豫,起身紧紧搂住行一。
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,一团黑影裹着幽冥鬼火疾速膨胀,试图吞噬掉一切。
我最后深深地看了眼行一,垫起脚尖在他唇边落下一吻,化身本体飞至残根处缠绕消融。
隐约间,我看到了风雪中摇晃的细小枝叶,还有紧紧守护着它的晶霜蛇。
保护行一,是我的本能,菩提子重新长出了嫩芽。
以我本体为轴,寒霜急速蔓延开来,覆盖掉一切被肆掠的痕迹。
融合,修补。
灵府内四处燃烧的幽冥鬼火将我融化,然后被我扑灭。
那团黑影终于露出了原型,也不知是谁先吞噬了谁,整个鬼蜮变成了无主的怪物,张着血盆大口朝行一扑去。
没有幽冥鬼火为盾,那团黑影再如何也不过是临死前的挣扎。
行一他,能净化世间万物。
黑影被驱散,行一缓步至新长的嫩芽前,那里早没有我的踪迹。
行一就站在那,无悲无喜。
明明是新生的种子,却瞬间了无生机。
16
我听到了阵法外惠远大师的声音,「不好,要生心魔。」
第二阵起,群邪辟易。
周遭事物退散,行一心中所念展露无遗。
但我从没想过,竟会是我自己。
从房梁上初见开始,我曾存在过的每一幕画面生动无遗地展露在眼前。
盘在梁上看他诵经打坐的我;
缠在腕间睡得香甜的我;
努力修行的我;
初次化形的我;
还有在欲望里浮沉的我……
都是我。
行一面带微笑看着的每一个我,皆是他的念。
但我并不开心,因为他再不清醒过来放下这些执念,要么会迷失在幻境里,要么会因心魔而开启第三阵。
那本就是为行一而布,以防万一的诛杀阵。
我急得心发慌,困在阵中的意识情不自禁的给了他脸上一下。
顷刻间,雪花拂面。
行一伸出手心接住掉落的雪花,眉目含笑。
「我知道不是你,只是想让你看看罢了。」
看什么?
「看我何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。」
行一手一挥,万般幻象皆破,神魂归位,行一坐于阵中缓缓睁开了双眼。
一抹意识消散,繆林山飘落零星雪花,纷纷抚过他脸庞。
似亲吻,似留恋。
全文完。
1
师傅说,我是天生的修行者,是守护苍生最好的人选。
我以守护苍生为己任,然苍生多样性,总有傻逼渡不了,便有慈悲心不可及处。
我悟了,渡不了便杀,何须多费口舌。
封印幽冥鬼火那刻,我感应到了自身劫数,本懒得理,奈何我不是我,是苍生的守护者。
啊……
烦。
我在繆林山挖了个坑,将尘封许久的冰坨坨埋了进去。
它不肯开,我也不急。
许是它也烦透了守护我的一生。
直到大限将至前,我于明台中感应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联系。
行步至繆林山,那里发了新芽。
「你还真是……」
就这么见不得我死?
2
我在繆林山建了个小破庙,时不时去住一下。
感应到它新生那刻,我想着也算是老朋友相见,遂带了棉被几床。
小东西怕冷,从前替我遮风挡雨时抖得比我还厉害。
我们的第一次相见,它盘在房梁上悄悄打量我。
我意识到,小东西开了灵智。
并且垂涎我的美貌。
繆林山也随小东西的心境变了番天地,引得许多沉睡的神魂变幻模样出来溜达。
宜安老祖若知道自己潜意识下做了狐妖,还穿得那么客气来勾引我,怕是恨不得当场消弥。
为了守护老祖的名声,我击碎了她这抹意识,却吓到了小东西。
我睡了一夜,它看了一夜。
第二晚我只好又加了床棉被,才诱得小东西上了当。
灵智虽开,却也不怎么聪明。
3
我又守护了慕灵老祖的名声。
也和小东西打了个照面,实在是因为「纠缠」什么的……
听不下去。
小东西不明白,它喜欢我亲近我,乃是天生的本能。
我将它挂在屋檐下清醒,耳边却是它絮絮叨叨着要死了的声音。
上次这么烦……
还是做弟子时被迫听师傅的念经声。
小东西翻身做了祖宗,属实知道怎么拿捏我,不得已,我只能息事宁人,淡笑着将它放开。
毕竟还得靠祖宗保我小命一条。
幽冥鬼火灼烧了我万年,虽疼,但于神智上并无影响。
我清楚的知道自己破了戒。
在刑戒堂领罚时,我顿悟到,小东西不再只是我的伴生物。
她有了作为人的思想,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。
我为她取名花梨。
我早有预感,花梨会化身为人。
美丑在我眼中乃虚无之相,但看到她双眸含泪时,我还是背过了身去。
小姑娘的心思是需要保护的。
我抱着花梨走在山林中,她竟问我不怕抱错了人?
我不想答这无意义的问题。
花梨却不死心。
我明白她心中的不安,也知道她想听什么。
遂回,「你在我房梁上盘了五百年。」
那白嫩的双腿在我臂弯下晃成了花,也乱了我的眼。
罢了,她高兴就好。
5
皮相乃色相,于我是无相。
花梨却有了颜色,一身僧衣也掩盖不了她的美丽。
本想教她男女大防,终抵不过她一句冷。
归根结底,她于我不同。
6
成精的老祖太烦了,总缠着花梨做什么。
小姑娘要知道你们的存在是为了将她抹杀,会难过得吃不下饭的。
花梨哭了。
我探寻了一番,知道是梅青老祖给她说了些有的没的。
这些老家伙真是……
啼笑皆非。
我看着花梨哭花了的脸,无奈说了些显而易见的事实。
「你是你,只是你。」
「唯你让我破了戒。」
她想听的是这些吧?
笑得鼻涕都出来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