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葬礼很简单。按照我的遗愿,不设灵堂,不办仪式,骨灰直接送去海葬。
我躺在病床上的最后一年,想得最多的,就是化作一捧自由的尘埃,回归那片蔚蓝。
许静答应了我。她握着我枯瘦的手,眼睛哭得红肿,点头的样子像个无助的孩子。
“我答应你,周铭,让你去你最喜欢的大海。”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。所以,
当我发现自己的意识并没有消散,而是像一团透明的空气,悬浮在我们家客厅的天花板上时,
我并不慌张。我想,或许是灵魂离体后的短暂延迟,等许静带着我的骨灰去了海边,
我自然就会随风而去。我看着她抱着我的骨灰盒回来,神情哀伤,步履沉重。
她将盒子轻轻放在客厅的茶几上,挨着我们的结婚照。照片里,她笑得像六月的阳光。
我静静地等着。等她换好衣服,等她收拾好行囊,等她带我奔赴最后的海。可她没有。
她脱下黑色的丧服,换上了一条白色的棉布裙子。她走进浴室,仔细地洗了手,一遍又一遍,
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。然后,她走上阳台,抱进来一个巨大的陶制花盆,
和一袋崭新的营养土。我的心里,泛起一丝微弱的不安。接着,我看见她走回茶几,
打开了我的骨灰盒。我的不安瞬间放大了无数倍,像一只无形的手,攥住了我虚无的心脏。
我想要大喊,想问她要做什么,可我发不出任何声音。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。看着她,
我深爱了八年的妻子,捧起我的骨灰,一点一点,均匀地,撒进了那袋乌黑的营养土里。
她一边撒,一边用手细细地搅拌,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。“周铭,别怪我。
”她轻声说,声音里没有悲伤,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、满足的颤音,“大海太冷了,留下来,
陪着我,好不好?”我的灵魂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。不,这不是真的。她爱我,
她怎么会……她将混合了我骨灰的泥土,小心翼翼地填进花盆。然后,
她从一个装满水的木桶里,取出了一株带着湿润根须的玫瑰花苗,郑重地,种了进去。
种好后,她端详着那株脆弱的植物,脸上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,一种近乎虔诚的痴迷。
“很快,你就会开花了。”她对着花苗说,笑容温柔得能滴出水来,
“他最喜欢‘六月雪’了,开起来,一定很美。”“他”?“他”是谁?
我漂浮在冰冷的空气里,感觉自己的灵魂,连同那些未曾消散的爱意,被这句话,
彻底撕成了碎片。2第二天,许静又抱回来九个一模一样的花盆,和九株同样的玫瑰花苗。
她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,重复着前一天的动作。打开我的骨灰盒,
将我剩余的“身体”分给那些乌黑的泥土,搅拌,填充,
然后种下那些代表着别人喜好的玫瑰。当最后一捧骨灰从盒子里倒出,与泥土融为一体时,
我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最后的物理联系,也彻底断绝了。我不再是周铭,
我只是一份被分割的养料,用来催生一场与我无关的爱恋。整个阳台,被十盆玫瑰占满了。
许静对它们的照料,细致到了偏执的程度。她买来专业的湿度计和光照仪,每天定时测量。
浇水要用收集的雨水,她说自来水里的氯会伤害它们。施肥要用最贵的有机肥,
混着……混着我的骨灰。她每天花最多的时间,就是在阳台上。有时候是给花浇水,
有时候是修剪枝叶,但更多的时候,她只是搬了张小凳子,静静地坐在花盆旁边,
一看就是几个小时。她的眼神,是我熟悉的。那是我追求她时,在她身上看到过的眼神。
专注,热烈,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。我曾以为,那种眼神是属于我的。现在我才知道,
我错了。我开始像个真正的幽灵,在这间我们共同生活了八年的屋子里游荡。每一个角落,
都充满了我们过去的回忆。玄关处她给我买的拖鞋,沙发上我们一起盖过的毯子,
厨房里我送她的那套昂贵的厨具,卧室里还残留着我离开医院前,
她为我喷洒的安神香薰的味道。一切都还在,可一切都变了味。
这些曾经让我感到温暖的细节,如今都像是一根根淬了毒的针,反复刺穿着我的灵魂。
我开始回忆,疯狂地回忆。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,像一部无限循环的电影,在我眼前播放。
我想找到一些蛛丝马迹,一些能够解释眼前这一切的线索。我们是相亲认识的。她安静,
温婉,是我喜欢的类型。我们的感情,平淡却稳定。我以为,这就是婚姻最好的样子,
是那种“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”的温情。我病重的那两年,她辞掉了工作,
全心全意地照顾我。喂饭,擦身,**,整夜不睡地观察我的状况。所有的亲戚朋友,
都夸我娶了一个好妻子。连我自己,也无数次地感谢上天,让我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,
有她陪在身边。可我忽略了什么?我想起来了。她一直都喜欢在阳台种花,
但她以前只种一些多肉和绿萝。她说玫瑰太娇贵,她养不好。我还想起来,在我病得最重,
意识模糊的时候,我常常在半梦半醒间,听到她在给我读诗。那些诗句,大多是关于等待,
关于爱而不得的遗憾。我当时以为,那是她在为***渐凋零的生命而感伤。现在想来,
那些诗,或许从来都不是念给我听的。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夜里,我飘在卧室门口,
看着她躺在床上,辗转反侧。她忽然坐起身,拿起手机,打开了相册里一个加密的文件夹。
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,我看清了那张照片。照片上,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人,
靠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,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。他的背景,是一片盛开的,
白色的玫瑰花海。许静伸出手指,轻轻地,一遍又一遍地,摩挲着屏幕上男人的脸。
她的嘴唇微动,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,带着哭腔的、痴缠的语气,吐出了一个名字。
“阿泽……”3“阿泽”。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我记忆中一扇尘封的门。
我从没听过许静提起这个名字。在我们的生活里,这是一个完全的禁区。可我见过这个名字,
在我还不认识许静的时候。那时我刚接手家里的公司,压力巨大,去参加了一个心理学讲座,
希望能学到一些情绪管理的方法。讲座的主讲人,是业内一位很有名的教授。
在讲座的互动环节,教授展示了一个匿名案例。那是一个患有严重情感障碍的女孩。
她把自己的初恋情人,一个叫“阿泽”的男人,幻想成了自己生命中唯一的“神”。
男人出国后,女孩的世界就崩塌了。她无法接受任何新的感情,她把每一个对她示好的男人,
都当成了“阿泽”的影子。她会不自觉地,用对待“阿泽”的方式,
去对待那些可怜的追求者。教授说,这是一种偏执型的人格固化。
她不是在寻找一个新的爱人,她只是在寻找一个能让她继续完成那场独角戏的“道具”。
当时我只觉得这个案例很可悲,并没有多想。可现在,当这个名字从许静的嘴里吐出,
当那张照片上的男人与我记忆中的案例描述重合时,一股刺骨的寒意,从我灵魂的最深处,
蔓延开来。我看着许静抱着手机,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,
脸上露出那种沉浸在回忆中的、悲伤又幸福的表情。我终于明白了。我不是她的丈夫。
我只是她的“道具”。我开始理解她那些看似矛盾的行为。她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,
或许是真的。但那份“真”,不是出于对周铭的爱,
而是出于她对那个“完美病人”角色的扮演。在她的幻想剧本里,“阿泽”的爱人,
就应该是一个温柔、体贴、无私奉献的圣人。她不是在照顾我,她是在扮演她自己。
她对我病逝的悲伤,或许也是真的。但那份“真”,也不是出于对我的不舍。而是因为,
“道具”坏了,她的独角戏,需要一个新的,更永恒的“道具”。于是,我死了。我的骨灰,
成了她眼中最完美的替代品。我可以永恒地“陪伴”她,被她塑造成她想要的任何样子。
我可以化作泥土,滋养出她爱人最喜欢的花。她可以每天对着这些花,
诉说那些她永远无法对我说出口的情话。这是何等的残忍。她用我的死亡,我的身体,
为她的爱情,搭建了一座永不凋零的祭坛。而我,就是那个被摆在祭坛上,
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祭品。那天晚上,她第一次对着阳台上的玫瑰,开始了完整的自言自语。
她不再只是简单地叫那个名字,而是开始讲述。“阿澤,你看,它们开始长出新的叶子了。
这里的阳光很好,比我们大学后山那片玫瑰园的阳光还要好。”“你还记得吗?大二那年,
你过生日,我偷偷跑去后山,想为你摘一朵‘六月雪’。结果被园丁大爷抓住了,
罚我给整个玫瑰园浇水。你找到我的时候,我都快累趴下了。”“你当时笑话我,说我傻。
然后,你从背后,拿出了一朵更大更漂亮的‘六月雪’,说你早就为我准备好了。
”她的声音越来越轻,脸上带着回忆的红晕和泪光。我漂浮在旁边,像一个局外人,
听着属于他们,却要用我的身体来见证的故事。我的灵魂,
感觉像是被泡在了最苦涩的黄连水里,每一寸都透着绝望。
44日子就在许静对玫瑰的呢喃中,一天天过去。我像一个被判了***的囚犯,
活动范围仅限于这套一百二十平米的公寓。阳台,成了我最常待,也最不想待的地方。
我看着那些玫瑰花苗,在我骨灰的滋养下,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生长。
它们的枝干越来越粗壮,叶子越来越繁茂,上面凝结的露珠,在清晨的阳光下,
折射出刺眼的光。它们长得越好,我就越痛苦。我开始强迫自己,
回忆我们婚姻里的每一个细节,试图从中找到她不爱我的证据,
来让自己的痛苦变得“理所应当”。我想起我们第一次约会,我问她喜欢什么花。她说,
都还好。我送了她一大束香槟玫瑰,她接过去,礼貌地说了声谢谢,脸上没有太多惊喜。
我想起我们结婚时,我问她想去哪里度蜜月。她说,你决定就好。我带她去了马尔代夫,
她也只是安静地陪着我,看海,散步,像一个完美的妻子,却唯独不像一个热恋中的新娘。
我想起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次争吵。有一次,是因为我没有征求她的同意,
就把她书架上一本旧的、书页都泛黄的《叶芝诗集》给扔了。她为此跟我冷战了一个星期。
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发那么大的脾气。现在我明白了。那本诗集里,
一定夹着一片来自“阿泽”的树叶,或者写着一个属于“阿泽”的名字。我扔掉的,
不是一本书,而是她的神龛。我们的八年婚姻,就像一场精心编排的默剧。
她扮演着无可挑剔的妻子,我扮演着体贴包容的丈夫。我们之间有亲情,有默契,有习惯,
唯独没有爱情。不,应该说,我的那份是爱情,而她的,只是在完成任务。我甚至开始怀疑,
她当初为什么会答应嫁给我。或许,是因为我的名字里,有一个“铭”字。刻骨铭心。
对她来说,需要“铭记”的,从来都不是我。或许,是因为我长得有那么一点点,
像照片上那个叫陈泽的男人。尤其是不笑的时候,眉宇间那一点疏离感。
我成了最合适的“道具”。或许,只是因为她累了。她需要一个避风港,
一个能让她安安稳稳地,继续做那场盛大旧梦的地方。而我,家境殷实,性格温和,
不抽烟不喝酒,是世俗意义上最好的选择。我越想,心越冷。我看着许静,
每天穿着素净的衣服,对所有前来探望的亲戚朋友,都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哀伤。
他们都劝她节哀,让她早点走出来。她只是摇头,说她这辈子,都不会再爱上别人了。
她说这句话的时候,眼睛会不自觉地,望向阳台的方向。所有人都以为,
她深爱着死去的丈夫。只有我知道,她这句话,是真的。因为她这辈子,根本就没爱过我。
她只是,也只会,爱那个活在她想象里的“阿澤”。5我逐渐习惯了作为灵魂的生活。
没有饥饿,没有困倦,只有无尽的时间,和一览无余的“视野”。
我成了一个全知的、却又无能为力的观察者。我看着许静的生活,在没有我之后,
变得规律而……纯粹。她不再需要扮演一个妻子。她所有的行为,
都只围绕着一个中心——阳台上的那十盆玫瑰。她会给它们播放古典音乐,说是胎教。
她会用柔软的棉布,一片一片地擦拭它们的叶子。她甚至会对着那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,
轻声地,一遍又一遍地,练习着某个称呼。“阿泽。”“陈泽。”“……老公。
”最后那个词,像一把烧红的刀,捅进了我的灵魂。她和我结婚八年,只有在最亲密的时候,
才会偶尔这样叫我。而现在,她对着一盆用我骨灰养出来的花,叫得如此自然,如此深情。
原来,每一次她在我耳边叫出这个词的时候,她心里想着的,都是另一个人。
我所有的幸福感,都建立在一场可笑的误会之上。我开始同情我自己。同情那个在病床上,
还为妻子的不离不弃而感动得流泪的傻瓜。同情那个临死前,
还在为不能再陪她走下去而愧疚的笨蛋。我所有的深情,所有的付出,都成了一个笑话。
我用我的生命,我的死亡,我的身体,成全了她的爱情。我成了她爱情故事里,最完美,
也最悲壮的背景板。除了观察许静,我也会偶尔“出神”。我的意识会不受控制地,
飘到一些过去的地方。我们的大学,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餐厅,我们举办婚礼的酒店。
在那些地方,我会看到过去的我们。我会看到那个年轻的我,笨拙地,却又满怀真诚地,
向她示好。我会看到她脸上那礼貌而疏离的微笑。以前我不懂那微笑背后的含义,
现在我懂了。那是在看一个“道具”的眼神。一个还算顺手,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道具。
有一次,我的意识飘到了城郊的一片墓地。我看到了我的墓碑。是许静立的。
上面刻着:爱妻许静立。墓碑前,放着一束新鲜的白色雏菊。原来,
她也为我演了一场戏给世人看。她把我的一部分,埋在了这里,用来应付世俗的眼光,
应付那些可能会有的凭吊。而把我真正的“全部”,留在了她的阳台上,
变成了她爱情的养料。她可真是……滴水不漏啊。我看着那块冰冷的墓碑,
忽然觉得有些滑稽。这个世界上,有两个“我”。一个躺在冰冷的地下,接受着虚伪的悼念。
一个长在温暖的阳台,接受着错位的爱情。可哪一个,都不是真正的周铭。真正的周铭,
早就在许静决定用他的骨灰养"花的那一刻,就彻底消失了。连同他那可笑的,
一厢情愿的爱情一起,被碾得粉碎。6时间对我来说,已经失去了意义。
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,一个月,还是两个月。我只知道,阳台上的玫瑰,
在我骨灰的“精心”滋养下,终于长出了第一批花苞。那些花苞,小小的,包裹得紧紧的,
像一个个紧握的拳头,又像一颗颗不甘的心。许静变得前所未有的兴奋和紧张。
她每天都要趴在花盆边,看上几十遍。她会对着那些花苞说话,
语气像是在鼓励一个即将参加大考的孩子。“快了,阿泽,就快了。
”“你要开得比后山那片花海还要美。”“你要让他第一眼,就看到你。
”“他”要回来了吗?那个叫陈泽的男人。我的灵魂,
第一次感到了除了痛苦之外的另一种情绪——一种冰冷的,带着强烈好奇的期待。
我想见见他。我想看看,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,能让许静疯魔至此。
能让她不惜用自己丈夫的骨灰,去浇灌一份虚妄的爱。机会很快就来了。那天,
许静接了一个电话。她的神情瞬间变得紧张,手都有些发抖。我凑过去,
听不清电话那头在说什么,只能听到许静用一种近乎卑微的语气,
不停地说着“好”、“我知道了”、“我等你”。挂了电话后,她在客厅里来回踱步,
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鸟。最后,她停在穿衣镜前,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眉头紧锁。第二天,
她开始疯狂地购物。她买了很多新衣服,都是她以前从**的款式,年轻,张扬,
带着一种少女般的天真。她还买了昂贵的护肤品和香水,
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在镜子前打扮自己。她像一个即将去见初恋情人的小女孩,笨拙地,
却又满怀期待地,装饰着自己。几天后的一个下午,她换上了一条崭新的白色连衣裙,
化了精致的淡妆,然后,小心翼翼地,从长势最好的那盆玫瑰上,剪下了一朵半开的花苞。
她把花苞插在一个小小的水晶瓶里,捧在手心,出了门。我的意识,
第一次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着,跟了出去。我终于,
可以离开这间囚禁了我这么久的公寓了。我跟着她,穿过熟悉的街道,来到了一家咖啡馆。
她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,将那个装着玫瑰花苞的水晶瓶,郑重地摆在桌子正中央。然后,
她开始紧张地等待,双手紧紧地搅在一起。大约过了十分钟,咖啡馆的风铃响了。
一个穿着灰色风衣的男人,推门走了进来。他很高,很瘦,面容清俊,
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忧郁。他径直朝着许静走来。许静在看到他的瞬间,
整个人都亮了起来。那种光芒,是我在我们的婚姻里,从未见过的。“阿泽。”她站起身,
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。男人对她点点头,表情有些复杂。“许静,”他说,“好久不见。
”7我终于见到了陈泽。他和我,长得并不像。他比我高,比我清瘦,气质也更忧郁。
我实在想不通,许静是怎么能透过我的脸,看到他的影子的。或许,她根本不需要看。
只要是个男人,是她名义上的丈夫,就可以成为她幻想的投射对象。我是,换了张三李四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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